大雨后的天色，明亮中带着通透，干净得就像新生儿的眼睛。天色微微变亮，夜幕逐渐退散。然天色未明，旭日尚未东升。

　　外城中杀戮中已然停止，红墙青瓦之中翠松掩映下，天地坛的圜丘上李秀成的中军青幕大帐正伫在汉白玉的基座上，中军青幕大帐的正前方，一面黑色的大纛旗立于阔地之上。四下皆是身穿着蓝色铆钉布面甲，头戴无缨高顶顿项盔，盔缠蓝巾，全副武装，身罩蓝袍的披甲锐士。

　　“禀闯王，京师外城五坊二十四巷七十二胡同俱已攻下，我军斩明军三万余人，杀其大将十二员，京师已平！”宋献策手持一份战报走进来道。

　　李秀成没有说什么，帐内的陈设还是如同以往的摆布，只有几张桌椅，简洁干净，并没有太多的装饰，一切都是为了方便。他正坐在木椅上，大口吸着笊里的荞麦面，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只见他把箸放下，用手掌擦擦嘴角的汤汁，然后腰背挺直，身躯前倾，双手放于膝上，并没有坐满整个椅面。

　　“咱大顺此番伤亡几何？”李秀成开口道

　　“共折损了两万三千多西北子弟，五员干将。”宋献策冷冷的道

　　“再这么打下去……我大顺……我大顺就没兵了”

　　“可今日京师终将为我有！”李秀成道

　　宋献策神色微凝，眼神骤亮，他低着头，很好的隐藏着脸上的神色。

　　“禀闯王！”

　　“四方通向内城的道路已无阻，所有官军俱剿杀尽了”

　　“末将恭迎闯王入城！”

　　刘宗敏头戴着一条玄黑色的头带，手执着雁翎刀，他脸上布满了尘土和血污，头发散落，面容狰狞，恍若地狱之中爬将而出的恶鬼。

　　“嗯”李秀成轻轻一声

　　他和刘宗敏、宋献策一干部将走出帐外，头戴上红笠，拿起绣春刀，跨上白色鬃毛马，在一众甲骑的环卫之下，行走在行军队列的中央。路途上尘土飞扬，沉闷而又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飞扬的尘土，向着内城飘摇而去。

　　阵阵风吼之声在四野响彻。

　　太真宫里，烛光已燃尽，天色尽管已翻出一丝鱼肚白，殿内却仍然是灯光半明不灭的，影影绰绰。张新阳和孙英硕已然醒来。天色渐明，世界正在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如轻纱般的云雾缓缓的在宫殿之间穿行游动。

　　张新阳和硕孙沄毅已然瞧见了正荡悠着的蔡敏，初雯人静，北风从窗外吹走而过，吹的蔡敏的身体在空中缓缓打转。张新阳和孙沄毅对着蔡敏跪下，顿首行礼。

　　张新阳又缓缓过去，捧着蔡敏狰狞的脸仔细抚摸着。

　　“就此别过了，皇嫂！”

　　有亡国，有亡天下。

　　亡国与亡天下奚辨？

　　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

　　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如今，天下将亡……

他们要最后确认，后宫中该逃散的是否已经逃散，该死的是否已经全部赴死，张新阳和孙沄毅回到了后宫的中枢——坤宁宫。

张新阳目视前方的宽阔的坤宁宫，忽然扬声吟诵起来：“伯夷死于首阳兮，卒夭隐而不荣。太公不遇文王兮，身至死而不得逞。”

这是他的哥哥天嬉皇帝张新校最著名的篇章《哀时命》，这两句的意思是：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山，终究默默无闻，全无荣耀；如果姜太公吕望没遇到周文王，也是生不逢时。

如今，他用这篇来哀悼他的皇后，他的青梅竹马白马光，他的好姐们，他的女神。

说话间，张新阳到了坤宁宫门口。

那坤宁宫中的朱红宫门下，张艺馨的贴身宫女赵书君正光脚踏在脚凳上，她已散开了头发，乌黑的长发随风飘荡，一根红带从门框上垂下，赵书君正手把那红带，随时准备把头探进缳里，她穿着白色立领短衫，红色锦绣凤舞马面裙。赵书君生得风姿绰约，妩媚娇艳，圆眼水灵，羽绒眉，标准鼻，仰月唇有几分妖娆，瓜子脸蛋俏丽非常，肌肤白皙仿佛凝脂，这也是个美人。一双美脚洁白细嫩，脚趾玲珑秀俏，脚底细腻光滑，脚面上看不见血管。这年她与张艺馨同龄，都才二十九岁。

格子窗上张艺馨的影子直勾勾的悬在半空，她想到张艺馨缢死前与她的言语:“你我在宫中十七年了，我们两人的关系情同姐妹，今天你先一步吊死，我们来生再莫入皇宫。”，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赵书君没有再发一言，她未在张艺馨缢之前便缢死，已然是违誓言的了。她之所以没有同张艺馨死在东暖阁里，甚至是没有和张艺馨在一起，是因为当她最初听到‘先一步吊死’这五个字铜浇铁铸压下来，她难以反驳。赵书君只得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去与张艺馨那漠然的眼神对视，她用张艺馨宫中的首饰收买守西华门的护军，偷出了尚食局的腰牌，宦官、宫女们早已排起队伍等着出去，护军一一检查他们佩戴的腰牌，当护军看到赵书君时肯定就行了方便，她从西华门逃了出去。

赵书君走出紫禁城，没打算再回来。可轿夫吓跑了，她背着她的母亲，一家又一家地敲门，宫外，她背着在浣衣局负责漂洗的母亲，用力去拍门，然而一扇扇大门紧闭，无人应声。她可是西宫娘娘——张艺馨面前的管家婆啊，往日攀附的亲族，避她如同瘟疫。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莹白的面颊滑下。

自从张艺馨哀求过她之后，这五个字几乎成了心魔，时时闪现。赵书君知道紧要关头不该想这些，可心意哪里抑制得住，脚下不由得慢了一拍，最后她精疲力竭的把母亲安置在他的伯父家中，决绝的回到了紫禁城中。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捶起了赵家的大门，捶了半天，才有人自门上开了一扇小窗，赵书君说：

“我乃翊坤宫管家婆赵书君，有要务急报赵指挥！”

小窗合上后，门里就像死了一样寂静，赵书君等了一刻，索性又在门上擂了一阵，听到门里有人装腔作势地咳嗽几声才停了手。门开了，南城兵马司指挥赵兴己披着一件海龙皮云肩，面色苍白浮肿，颤颤巍巍地率家人跪在门口。

赵书君环视府中众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周兴身上，高声道：“今日我心甘情愿地赴死，唯请您不要忘了，今后好好赡养我的母亲，不要让她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赵兴清了清嗓子，试图保持体面和尊严，在寒风中哆哆嗦嗦，眼珠转了几转，将赵书君衬得冒失而唐突。

“宫墙都要塌了，你还白白送上性命。”他哆哆嗦嗦的说

“我接受我的命运，我的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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