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物

坂田银时从来不挑忌日才去扫墓，全看他心情。

而且带着小孩们来见那个人，光是这个念头冒出就让他有些不自在和内疚，仿佛自己不经意间泄露了只属于彼此的秘密。

所以他只好空出些独处的时刻留给高杉晋助。

当然他想不到新八和神乐都已经长成了会体贴人的大人，即使隐隐察觉到了也没去戳破他的心事；不同于他积习难改，要将坏毛病带进土里：当真有其事时，越是装作若无其事。

目光沉沉，注视那块自己亲手刻上字的石碑许久，坂田银时蹲下身，转了个方向将上半身的重量托付给了背后的墓碑。墓里没有尸体，这墓地是银时自己偷偷造的，放在松下村塾里，作为留给活人的念想罢了。

真正的那个人的身体被集散塔吸收，尸骨无存。而那个转生的婴儿也只是相貌酷似的他人，交给了鬼兵队的余党们抚养。在养孩子上，他们的资金可比万事屋充足多了。

高杉看到了想必也会嘲笑自己可笑的行为吧，竟会学起他，做起这种徒有形式的无用功。不过那家伙已经死了，所以他现在爱怎样就怎样。

如今的江户已经四通八达，到处都是铁路电车，往来穿梭交通便利，天人带来的技术让这颗星球、这个国家受益匪浅。

笼罩在这份阴影之下，人们依然没有停下迈向明天的脚步。

不过相比起这些无论怎么考量都无法靠一己之力改变的大事，他更想向高杉抱怨的是――

“都是你的错，因为你，我可是被所有人开涮。”真是令人咬牙切齿。

很长一段时间，周围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谈及高杉晋助，把他的死当做坂田银时的伤口，但后来渐渐地，有些人开始管不住自己了。

假发和辰马两个混蛋在同学会上发酒疯的时候借机提起了高杉，假发嘴里还嚷嚷着什么“银时你身上未亡人的味道越来越重了”，去死吧混蛋人妻控，谁是未亡人，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嫁过人了。

假发反驳道：“哈哈哈，银时，那你可就搞错了，未亡人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气质。那种想要追随某个人而去、心里永远住着一个死人的孤寡感才是未亡人的精髓，妻子的身份只是附带的加分项……”然后得到银时的一记飞踢。

还有登势那个死老太婆一副“都是过来人了我看破不说破”的样子，免费提供了几瓶好酒。虽然很美味，但是小玉一边倒酒一边投注的视线也令人无比抓狂――

注视着银时半醉的模样，“银时大人，原来是纯爱派的呢，”小玉吐出的台词给了坂田银时沉重的一击。

凯瑟琳也在一旁附和：“这就是所谓的真人不露相。有其母必有其子……”

银时和登势异口同声地反驳：“谁是这家伙的儿子（老妈）啊！”

“这次是特别招待，伤心完了记得交租金，你这混蛋天然卷家里蹲。”登势最后摞下这句话，没有再对此事做过多表态，银时知道这是臭老太婆变相的关心。

但坂田银时还是有种一世英名尽毁的心情。

接下来到场的选手是真选组的那群家伙。

“早知道旦那就是那个最好钓上高杉的饵，根本就不用那么费力气追捕他那么久了。”来自冲田总悟的危险发言。

坂田银时：“不，那个时候我俩也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我可是善良的市民，怎么可能和恐怖分子有关系。”

土方十四郎摘了烟，咂舌道：“切，结果最后抓到高杉的不是真选组而是万事屋，真是让人感到不爽啊。”

银时扇了扇面前呛鼻的烟味：“二手烟制造者还是先学会戒烟再抓人吧，这年头恐怖分子都知道戒烟了，多串君。”

冲田总悟一下抓住重点，“原来如此，高杉那家伙戒烟了啊~”

还是一如既往敏锐啊，一番队队长。再这样下去会被套出更多话，没完没了，坂田银时想。

找了个由头把话题的火种又丢回去，冲田和土方很快又吵起来了，坂田银时得以溜之大吉。

就连来岛又子，在高杉晋助死后对他的态度都好下来了，还和神乐打成一片。嘴里还嘀咕着：“我会帮晋助大人看好白夜叉不让他出轨的。”――完全被当成未亡人了。

还有新八的落井下石：“没事的又子小姐，阿银现在已经是有心无力的状态了，他的儿子已经完全不中用了，高杉先生在那个世界也能放心了。”

“原来如此，但是我记得白夜叉好像是用后面的那一方……”

这群人为什么能够一本正经地开始讨论别人的屁股和蛋蛋，我和高杉的事情怎样都好我现在就要你们死！

一人一拳，坂田银时用二人头上的肿包结束了黄色话题。

回忆结束。

如此种种，“总之，全是你的错。”坂田银时下了结论。

歌舞伎町的人们对Homo的接受程度极高。在这混乱喧嚣、什么都力图走在时代前沿的地方，年近三十的大叔干出和竹马私奔的行径并不值得让人大惊小怪。社会的风向、习气也随着时代变化越来越开放自由，也没人对坂田银时说什么“到了年纪该成家了”之类的大煞风景的话。

被周围人弄巧成拙式的安慰刺激多了，有时坂田银时会感到一阵恍惚，仿佛过去无数次彼此之间互相捉弄一样，这是高杉晋助对他的又一次恶作剧。

结果耿耿于怀自己被当成Homo这种事也无可奈何，害他被所有人调侃的正主也早已不在人世。

来这里抱怨也是因为坂田银时终于被套上了血糖检测器，今天要去医院检查血糖，被勒令要好好珍惜这条不再只属于自己的命。

“高杉，我已经找到我的归所，也会去努力活得更长一点的。”

如今的我享受着你所带来的和平，所以你就在那里好好看着吧，然后等我去见你。

起身拍拍衣摆上的灰尘，坂田银时背对着墓碑，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彼此

死亡是生命的必然。对于生者来说，“死后”是一件永远无法在活着的时候实现且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现象，活着的人无法印证死后之事，除非自己也经历一次。

为了祛除死的神秘性，抵挡它的诱惑，人们创造了无数的作品，然而其间展现的到底只是生者的生存状态，其中无法寻到真正的死。

坂田银时濒死的次数数不胜数，偏偏每次临到鬼门关前又熬了下来活了过来。犹如诅咒般的、旺盛的生命力，有人羡慕有人惊叹，本人对此倒是颇不以为然。

时代高速发展变化，光是活着经历新事物便已经让人目不暇接，生活的琐屑使他想起高杉的次数比他自己想象中要少很多。真到了死亡降临的那一刻，坂田银时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逼近的死对他而言不是某种令人恐惧的未知，而是一项亟待他践行的允诺。

他和糖尿病做了一辈子斗争，死到临头把曾被下令忌口的所有甜品尝了一遍，了无遗憾了。

今日他若有所感，因此不肯被人守在身边，将所有人都驱赶走，周围堆满的空杯空碗以及包装袋的残骸也被人通通收走――当然这些都是别人供奉给他的，不用自己花钱。目送其他人离去，他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钻回了被窝。

万事屋里一时间只剩下静谧。

五感六识渐渐失去它们的机能，抽丝剥茧般，身体的能量一点点散去——如他所料，死神如约前来。

他索性干脆地闭上眼，任凭意识被这股令人安心的黑暗所吞没。

本以为余生漫长，临到头又只觉得是弹指一挥间。

原来两眼一闭一睁，从人间到地狱，只是一瞬。

偏离常识的奇景，目所能及之处，尽被一片黑色和红色交织的景象所占据。猩红的彼岸花连成片铺满了黑色的土壤，一道开阔的河将两岸分断开来，河水的颜色鲜艳如血，河面漂浮着点点星火。

是三途川。曾来过此处的记忆一下清晰起来。每当他还魂，便会忘记在此地发生过的事情，冥冥之中告诫那些过阴走阳的人：现在还不是时候。

感慨先放一边，对于前来赴约的坂田银时来说，还是再续前缘这件事最要紧。必须做些事前准备，至少，先确认一下自己的长相。靠近河边，借着清澈的三途河水，坂田银时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模样。原来人死后的亡魂也难以超脱生前肉身的限制，他最后还是成了一只有着人类姿态的鬼。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依稀是二十九岁的相貌。

那份约定，将他灵魂的模样定在了那个人离去时的样子。一个他不愿承认，却不证自明的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否认。

看来抱有沉重感情的不仅是高杉，自己也一样，银时哑然失笑。

“在那发什么呆呢？银时，你也终于得了老年痴呆了吗。”

相隔半个世纪，再次在耳边响起的、充满戏谑的声音，坂田银时生怕那是电光石火，猛然回身，就见河畔艄公装束的人用手掀了掀半遮住脸的斗笠，露出那张布满笑意的脸。

容貌一如他们分开时的年轻模样，令人无限怀恋的同时也令人牙痒。

轻身一跃，坂田银时身手不减当年，轻轻巧巧地落在了船头。

见面一开口就是反唇相讥：“高杉君什么时候转行做起三河岸的船夫了？该不会是特意来找阿银的吧？真是这样的话也来的太慢了，和你的长个头的速度一样慢，矮杉。”

“想下去吗你这旱鸭子，”高杉挖苦道，“我是怕你连渡河的六文钱都花光了，按照你花钱的习惯，来的时候定然分文不带。”

“船到桥头自然直……在你走之后，我也很努力地去克服对水的恐惧了，现在阿银我已经不怕胸以下的水了……啊啊啊这是什么！”无意中一撇，他才发现水中摇曳着的火聚散溟灭，接连串成了一个个鬼脸，群魔乱舞，张牙舞爪带着凄厉的叫声想要靠近小舟。

胸以下的水还用得着你游吗，这白痴。

看来不仅是怕水，还有怕鬼的毛病也依然没治好。

无奈叹了口气，高杉抚额，嘴上还是提醒道：“小心可别落下去了，下面都是无法转生的人的怨念形成的鬼火，喜欢扰乱新来的魂魄的心神，然后将其吞噬。魂体可不如肉身的状态稳定，稍不留意你就和他们一样做了水鬼了。”

“是吗……”眼角却不自觉地朝水中撇去。心中种种皆被投射于水面之上，宛如走马灯一般，人世的记忆，那片属于歌舞伎町的热闹，让他不由得想要触碰，不知不觉探下身去。

高杉呼唤了几声，银时依然毫无反应，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只是用迷茫的眼神注视着那片汪洋。

又一次，被现世的幻象所牵绊住了吗，真是不长教训。带着分不清是妒火还是怒火的心情，高杉恶狠狠地抓着银时的头发迫使对方低下头，嘴唇贴了上去。

旱鸭子的憋气能力显然不怎么样。舌头被纠缠着牵向唇齿外，封住银时从口中吸气的路，走神的人显然也忘记了如何在接吻的时候用鼻子呼吸，换气的方法都被堵死。鬼当然不会呼吸，但是模仿鬼生前最害怕的情景还是会对其造成打击的。

终于在上颚被高杉恶意顶弄的时候，银时开始发出“唔唔”的鼻音，神智逐渐回笼。

高杉意外的是，银时并没有推开自己。

宛如溺水之人一般，银时紧紧抓住眼前的浮木，回应了这个吻。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热情。

当剑拔弩张的会面成了常态，突如其来的温存反而别有风情。

他们在现世浪费了不少时间，难道到了地狱还要继续僵持下去吗？

心中微嘲，高杉顺势加深了这个吻，手上借着巧劲一带，带得银时也一同倾身倒了下去。

还没渡三途河，两个无法无天的人就在这船上胡闹起来。

仰躺着享受了一会银时的主动，高杉察觉到某人不安分的手钻入了自己的衣襟。

指腹贴着皮肤，顺着锁骨一路朝下，往小腹滑去，再下面……手腕被高杉一把捉住。

“你这是憋太久，死后到地狱来发情了吗？”

“高杉君才是，趁火打劫，色鬼――”轻佻的语调，是故意挑衅。

高杉不怒反笑，“急色的到底是谁，老色鬼？”

银时撇嘴：“高杉君揩油在先，我只是以牙还牙而已。”

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以牙还牙，彼此嘴角还沾着接吻时来不及咽下去的津液就开始拌嘴。

高杉眯起眼，托起银时的脸，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嘴角的水迹，露出想要使坏时的才会出现的笑，看得银时一抖，随后腰就被扣住：“没带渡河的钱，那就只有肉偿了。”

面对银时，高杉总是少了几分耐性，即使他知道对付银时最需要的就是耐性。

像烟花爆竹，因着对方的言行举止，一点就着，不管银时是有意无意。

方才的吻，倒不是说全无色心，只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着实让人不爽。

高杉扣住天然卷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又固定住他的腰，迫使银时只能维持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姿势。

后腰被摩挲着生出一股痒意，但森罗鬼域，众目睽睽，河上阴风阵阵，怎么说都不是个适合做些什么的地点。“喂，再怎么说这也……”太过重口，剩下半截话湮没在相接的唇齿间。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言自明。

……

“被船夫劫色，地狱的生活的开端就伤风败俗，真是前途未卜。”银时一边感叹着世风日下，一边扯紧了腰间束带。

“你会慢慢习惯的，这种事在地狱很常见。还有后面不知道哪个人哭着喊着要我留在里面，闹着要多来几次。”合意之下进行的行为，高杉可不认为责任全在他。

阵阵阴风微微驱散了事后的的倦怠感，不管会不会水，到了这河流之上就成了废物，一时间只剩下无所事事。

高杉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套酒具，示意银时斟酒，“说想要和我再喝几百次酒的人，该兑现你的约定了。”

“明明说比起喝酒更想再打一架？”

“只是“更想”而已，距离靠岸还有一段距离，这地方也施展不开手脚，不如喝酒。”

事到如今害臊也无济于事，索性抛开顾忌，坂田银时倾身用德利给高杉的杯中倒满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作为一条新死的鬼，当然有很多话想和老相好说。坂田银时说到这些年的见闻经历，滔滔不绝。高杉对此莞尔，多数时候是默默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或是发表自己的看法；酒空了，就互相给对方添上，一杯接着一杯，很快便饮完了。

在他走后银时并不孤单，这让他欣慰又失落，还有些嫉妒。即使他知道银时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想着自己，他也不希望银时被过去牵绊着停滞不前，但他还是不可抑制地，嫉妒那些可以代替自己陪伴在银时身边的人，更何况银时经常快活到把他的存在抛在脑后。

高杉的手覆上银时的，十指交握。

“银时，很快就要靠岸了，等到了那边，你就要做我的鬼了。”

这情话要是对活着的自己说，估计会让他背后发凉，坂田银时想，对于现在的两条鬼来说，倒是不得了的甜言蜜语。

他半开玩笑地抱怨：“高杉君你真是做鬼也不放过我啊。”

是了，这才是高杉晋助的霸道本性。他一直都清楚，只是佯作不知。看起来是高杉的任性占尽上风，其实他知道要比狡猾，比贪心，他比高杉更胜一筹。他两方都拥有了，高杉却不得不做个短命鬼。

“高杉，我要靠的岸，在这里，和那边都已经道过别了。现在我可是哪里都去不了了。”

高杉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想开口，但银时已经先他一步接着说下去了：“所以，我已经跑不了了，你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那乱吃飞醋的毛病？一方过于爱吃醋的情侣很快就会分手的。”

“情绪问题，”高杉冷哼，“你知道你跑不掉了就好。”

“而且他们也不再需要我这种老骨头了，小孩们可比我可靠多了。”

“都是因为大人不可靠小孩子才会早熟的，你可要付很大责任，银时。”

“是是，高杉大人教训的是~”

“恶心。”

“你别得寸进尺，混蛋――”

有情人间的嬉笑怒骂，直到此间地狱里也持续着。小船顺着三途川的流向，载着高杉和银时悠悠朝彼岸行进，直到最后化作一个小点，彻底将此岸遥遥抛在身后了。

冤家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在对高杉晋助的处理上，坂田银时将“避”之一字用得炉火纯青。

假发见了都摇头感叹：谁说你是个只会玩奇袭的莽汉？兵法比他用得更娴熟彻底。

可惜兵法也没办法让人在情场立于不败之地，银时，被高杉缠上了你就认命吧。百折不挠是那个男人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这种可嘉的精神用在你身上你还笑得出来吗。

银时处在养伤期间，没心情和他聊了，即刻下逐客令将没事就来蹭吃蹭喝的损友赶了出去。

扫兴的人走了，他倒回自己的社长椅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拈起一旁看到一半的漫画，面无表情地翻了几页，又重重放回桌上，手肘盖住眼睑遮挡住了刺眼的白炽灯光。就连一向喜欢的东西都看不进去了，假发多余的话掀起尘封记忆的一角，勾得他心烦意乱。

人很少关注自身以外的事，童年经历特殊的坂田银时更是没这精力，朝不保夕的生活令他没有这种余力。年少的银时对松阳以外的人缺乏感情，也对他人的感情没有期待。他对谁都是这个态度，漫不经心，并没有针对谁，也没有针对高杉晋助。

自尊心强烈的高杉却难以忍受被这样无视，尤其银时还是自己在意的对象。得不到回应，他懊恼，偏偏自己第一次见面就被对方深深吸引。

银时还一个人霸占着松阳，松阳亲自指导的机会基本上都被银时“夺”去了，这是银时以外基本没人能在他手下走过几招的缘故。松阳多数时候，只能对其他学生口头上点到为止，或是手把手教他们摆正姿势，并不能和他们过招，唯有银时有这个资格。而这也导致高杉对银时的感情里又添了一分妒羡。

松阳和银时之间的师徒关系令高杉晋助憧憬，但他无意插足，自知可望不可即。且松阳的教诲、银时的存在让他豁然开朗，认为自己找到了一直以来苦苦寻觅的方向比起周围徒有虚名的武士，这才是他想要成为的士。

与二人的相遇给他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之而来的是那难以独自消化的情绪。年少的高杉晋助夹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将所思所想寄于剑上，不断跑到松下村塾找到那个银发的少年，通过每一次挥剑去宣泄堆积的情感。木刀敲打碰撞间，虎口震得发麻，战得痛快淋漓，那股感情的激流才从挥洒的汗水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银时对此莫名其妙，他可没有心思去探寻别人的芯。只觉得松下村塾多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还缠上了自己。

松阳哈哈大笑，不是冤家不聚头，银时，你可算是遇到对手了。

银时：“哈？我的对手是松阳你才对吧。我才不管那小子呢，他到现在一次都没赢过我。”

松阳对此不置可否，笑而不语。

随后表示人是他引来的，让他自行处理。没有约束，高杉晋助来得愈发频繁，可恶，松阳这混蛋绝对是想看戏。

当然松阳嘴上是这样说的：“让其他孩子们多观摩你们的练习，他们想必也会得到更多感悟吧。”那家伙好像不是松下村塾的学生吧，天天来这边真的好吗？

如松阳所料，在同龄人中难逢敌手的银时忘了骄兵必败的道理。高杉拿银时来喂招久了，银时的路数变化总有被他猜中的时候。此刻银时手中招式已老，高杉的攻击却后发先至，完了，他心想，下一刻伴随护具上传来的冲击，银时跌坐在地，同时耳边响起的是那句刺痛他的“一胜！”

猛地抬头，他终于不得不将对方放在眼里，这个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的对手。

高杉踏着匆匆步履朝松下村塾赶去，上次银时输了后喊他再来，此次赴约，一路上他的心可称得上雀跃。

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

“听说那里有个白发红眼的家伙，和传说中的鬼一样的相貌呢，高杉，你莫不是中了邪被那鬼上身了吧？整天往那里跑。”得知高杉天天跑去松下村塾报道的那些高级武士的孩子们拦住他的路。

高杉这次连放狠话的力气都省了，蹲下身抓起地上的枯枝扫向带头的人的脚跟。

一下就放倒了，没劲。其余人眼见头儿被撂倒，作鸟兽散。

唯一剩下的是最早被高杉击倒的那人，高杉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对方被他眼神的威压吓得窜起身，飞也似得逃走了，走的时候嘴里还喊着什么高杉被鬼操纵了。银时是鬼？被松阳一拳锤进地里的小鬼吗，那好像也不足为惧，一群只会道听途说的家伙。

高杉回想起跌坐在地的银时在那一瞬间，不经意中流露出的、茫然的眼神。

什么白发红眼的鬼，不过是人身。

事实上，除了高杉和桂对银时的杀气几乎无视，在村子周遭的同龄人中，包括松下村塾的其他孩子们也都知道银时的不一般。仿佛一头未被驯化的幼兽，年少的坂田银时对自己的杀气还无法收放自如，为同伴所敬，却又所忌。

银时很清楚周围人对自己的态度，习以为常，反倒是高杉为此几次与人动手。

银时对此却不领情，还说小少爷多管闲事，高杉听了这话气得火力调转，两个人扭打成一团，各自挂彩。

可笼罩在松下村塾上方的阴霾迟迟未散，一点不容他们多享这天真烂漫的岁月。

自古都有民不与官斗一说。食腐的乌鸦们最终循着松阳的踪迹找上门来，只是放了一把火，春日新绿的枝丫顷刻间就被焚为枯木。风助火势，无人能救，松下村塾沦作火宅。银时遵照松阳的嘱咐驱离弟子们，他在这火宅中彷徨着，寻找松阳的身影，结果只撞见松阳被拘走的那一幕。

为了夺回松阳，为了找回自己的寄身之所，坂田银时不得不回到战场上，做回他的孤魂野鬼。较之充满生气的松下村塾，他更熟悉的是尸山血海的战场，如今不过是再次回到了此地。他漠然地想，只是变得和从前一样而已，干一样的事而已。

从鬼到人，又变作鬼，有什么区别？

单方面和家族断了联系的高杉，也做出了决定，与桂、银时一起投身攘夷战争。

三人的相貌，混在人群中也扎眼，不一会便崭露头角，自成一系。桂的外表、才干自是不必多说；幼时的教育给高杉留下了深刻的痕迹，生来的气性、举止之间投射出的教养，把和二人在一起的银时衬得更显吊儿郎当。虽然大家都看不明白这三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但他们还是各自有了自己的追随者。

在一同参与攘夷战争的初期，高杉和银时的关系依然没有好转，甚至依稀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不过二人经常自己私下解决，不会影响大局，有时候闹得太过了才会需要桂出面调解。

表面上，争执的起因多是些小事，真正的原因只有银时自己知道。

那份视线如影随形，附带的压迫感也与日俱增，冲着银时直来，教他如芒在背。

那家伙到底怎么回事？想不明白，又不想问。有苦说不出，只能用对高杉的冷嘲热讽来掩饰这份尴尬。

察觉到二人之间暗流的只有少数，在多数人看来就是白夜叉老是爱主动招惹总督，爱讨打。

白夜叉爱找总督的茬，也有银时自身情绪的原因在里头：两人几乎有着截然相反的身世和外貌，对高杉的评价皆是美丈夫，既受下属爱戴，又受女性欢迎；到了银时那里就是半天憋出来的话只有一句“白夜叉大人是很好的人”这一评价了。

那时的高杉，到底是理论比实战经验更丰富，提出的战术偶有纸上谈兵之嫌，银时总是毫不客气地指出并加以奚落。讥笑道哪里来的少爷，把战争当成过家家吗？温室的花朵就该趁早回到滋润的土壤里，别折腾我们这些野草了。

这话有些重了，高杉噌的一声站起来，两人即刻起了争执，因双方人员劝架的缘故，暂时以银时吃了高杉一拳收场。

两人的冷战又开始了。紧接着战事又起，还没和解便匆匆开战了。想要怄气到底，给对方搭把手却已成了习惯，银时砍倒前方的天人的同时，高杉对妄想偷袭的敌人补刀。以此为契机又发生了对话――和好的契机永远是在战场上，休战的时候反而没有和平。

这次又是因为一些无聊的事情吵起来了？听说手下喊不动人，桂亲自来召二人参加军议，结果碰见银时怒气冲冲地从高杉房里走了出来。

又怎么了，桂问。

银时本就一触即发的火气瞬间爆发了那家伙又突然亲了上来！简直不可理喻！

自从某次银时戏弄高杉不成反落水，被高杉用人工呼吸救回来后，两个人吵着吵着，高杉就会用这种方式让银时闭嘴――他发现这种方式最容易让银时老实，也最奏效。

说不过我就想用这种卑鄙的方式让人闭嘴吗，卑鄙的矮子。

银时只当是雄性之间的挑衅行为，完全没有多想。毕竟对方凶神恶煞的神情怎么都让人联想不到那方面去，不如说让人毛骨悚然才是真的。

了解了大致的情况，桂找到高杉，告诉他你不直言，银时永远不会当真的。

高杉看了他一眼，又撇过头去哦，是吗。

桂扶额，油盐不进，这就是重症患者吗。

其实用不着桂来说，高杉也明白这道理，但他比桂更清楚的是，对付银时，一般的方法可不行。表明心迹又能怎样？银时对他的情愫若有所觉，依旧我行我素。他盯得越紧，人只会跑得越快。

需要把握距离。

需要转换心情。银时摇摇晃晃起身，打开电视，映入眼帘的就是德川定定被暗杀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电话叮铃铃响起，坂田银时接了，“老板，你看到那个消息了吗？”看见了，他说，冲田总悟道那就约个地方见面详谈吧。

真选组的情报证实了坂田银时的猜想。

看不见的手在背后翻云覆雨，自己不过是翻起了浪花的小虾米，被人顺水推舟用来做了筏。

被人利用的不快感挥之不去。

回想起那天在街上错身而过的人影，坂田银时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只不过眼下还需先送佛送到西，倾城的铃兰太夫还在等着她的心上人。

夜晚，一干人等望着罐子被信女一脚踢向吉原后陆续散去。

跟在踢罐子人群末头，正准备功成身退的坂田银时被佐佐木异三郞叫住了。

“你要的人头，这次按时送达了，可不要再找我要滞纳金了，这下两清。”

“……”察觉到对方话里有话，坂田银时沉默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佐佐木异三郎接下来开口的话让坂田银时感到十分碍耳：“那个男人与我不同，是个异想天开的浪漫主义者。虽然确实有借花献佛之嫌，但拿仇人的头当见面礼这种事情就算是我等精英也很难干得出来。”

要那颗人头的话半真半假，有试探，也有个人感情的因素在里面，老狐狸突然这么坦诚反而让坂田银时不适应。

彼此想要的东西刚好是同一样，银时心下微妙，“少把那个乖僻的中二病恐怖分子美化成浪漫主义了，给真正的浪漫主义者道歉啊。还有，那玩意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吧，阿银我可没有这么古怪的浪漫神经，吃不消这份大礼。”

佐佐木不为所动：“之前的事情，对那些老东西来说都是小打小闹，但这次以后可就不一样了。坂田先生，你已经来到台前了。”

“什么台前幕后？我可是卖身不卖艺，一直都是霍出这条命拼命生活的。谁、什么时候、答应要和你们要一起演戏了，这边可不想蹚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浑水。”

“装傻也是没用的，那个男人对在意的人的可是攻势凶猛。你们二人，真要说的话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哦，鬼兵队总督的狂热粉丝太多了，我不是很想加入进去，相比之下您就平易近人多了。我们精英偶尔也要下沉一下才能彰显亲和力，我可是您的粉丝，白夜叉大人~所以我会为你加油的。”

“……少开玩笑了。”坂田银时为他的这番胡话作了结语。

银时和高杉的分歧，早有征兆。

银时作为松阳最头疼的弟子，也是距离松阳最近的人。跋山涉水，来到这个人世里，试图融入人类社会的一对师徒互相扶持、互相学习。他们是彼此在人类社会遇到的第一个同类，都不太懂这人世间的道德规矩。银时心中勾勒出了一个理想的人的模样，以松阳为雏形，对他有样学样，却得到松阳的告诫。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你必须放弃模仿我，松阳说。银时不解其意，注定他要在离开松阳后活得艰辛。注定他此后要在尘世的跌倒滚爬中，才能洞悉松阳传授给他的、那份强大背后的空虚。英雄的叙事承载不了生活的重量，需得回到人群中面对生活的磋磨，才能对偶像的魔力祛魅，面对身为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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