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渭州府的薄雾，经略府衙后院的演武场上，已有一个身影腾挪闪转，虎虎生风。那并非五大三粗的莽撞汉子，而是一位身姿既高且健，曲线丰盈的女子。她便是鲁妲，现任经略府提辖。

鲁妲的出身，若细究起来，也颇有几分传奇。她并非将门之后，亦非书香世家，乃是军中一名老卒的遗孤。那老卒临终前，将尚在襁褓的鲁妲托付给了时任边关小校的种师中。种师中见这女婴虽处乱世，却生得一双清亮有神的眸子，不哭不闹，便心生怜悯，又感念老卒忠勇，遂将其收养，认作义女。鲁妲自小便在军营中长大，耳濡目染皆是兵戈杀伐之事，偏生她对这些毫无女儿家的畏惧，反而兴致盎然。种师中见她天赋异禀，力气比寻常半大小子还大，便也有意栽培，请了军中武艺高强的教头传授她拳脚器械。鲁妲不负所望，十数年下来，十八般武艺虽不敢说样样精通，却也远超寻常军汉，尤其是一身神力，开硬弓，舞重械，不在话下。及笄之后，种师中已荣升渭州经略相公，感念其武勇，又见她颇有几分处事决断，便破格提拔她做了这经略府提辖，统管一应缉捕盗贼、弹压地方的事务。这在向来重男轻女的军州之中，直如平地起惊雷，惹来不少非议，但鲁妲凭着几番辣手处置，弹压了几处作乱的泼皮，又在几次缉捕悍匪的行动中身先士卒，悍勇无双，渐渐也无人敢再小觑这位女提辖。

说来也奇，鲁妲虽长于军旅，日日与刀枪为伴，却并非不解风情的铁石心肠。相反，她极是爱美，对自己那张英气与妩媚并存的脸蛋儿，以及那副锻炼得恰到好处、既不失女子柔美又不乏力量感的健美身段，皆是着意修饰。每日清晨，她必早起，先是狠狠操练一个时辰，出上一身透汗，将体内浊气尽数排出，而后便仔细沐浴，涂抹上从西域商人处高价购来的香膏。穿戴上，更是讲究。寻常公服，她也总要在细节处添些心思，或是腰带束得比旁人更显身段，或是袖口领口缀些不甚起眼却精致的暗纹。若非公务在身，她更爱换上时新的衣裙，什么石榴红、翡翠绿、月白绡，但凡市面上出了新款，她总要抢先购来，打扮得花枝招展，行走在渭州街头，引得无数目光。那些个寻常女子见了她，一半是羡慕她身段高挑，能将各色衣衫穿出旁人难及的风姿，一半又暗自腹诽她身为女子却舞刀弄枪，不守妇道。而男子们，则多是又敬又畏，既倾慕其容色，又慑于其武勇与官身，只敢远远观望，不敢轻易上前搭讪。

今日并非旬休，鲁妲却难得清闲。晨练过后，她换上了一套新制的湖蓝色细麻布劲装，窄袖束腰，更显得身形矫健，英姿飒爽。发髻高挽，只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固定，耳垂上却戴了一对赤金嵌红宝的坠子，行动间微微摇曳，平添几分明艳。她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取了佩刀，大步流星地出了府衙。

她今日是应了两位新结识的朋友之约，同去城中最大的酒楼“潘家酒楼”吃酒。说起这两位朋友，也是奇人。一位是城中大户史家庄的千金，名唤史瑾瑾。这史家小姐，年方二八，生得是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却不爱红妆爱武装，更在光洁的玉臂与香肩之上，纹了九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火凤凰，是以江湖上送了她一个绰号，叫做“九凤”。史瑾瑾家资豪富，平日里最喜结交江湖好汉，听闻鲁妲的威名，特意寻上门来，两人一见如故，言谈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另一位，则是个走街串巷贩卖些针头线脑、胭脂花粉的小贩，名叫李媑媑。这李媑媑生得娇小玲珑，一张鹅蛋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看似寻常，却有一桩奇特的本事——据说她能徒手捕猎山间的野狐，且从未失手。是真是假，鲁妲未曾亲见，但观其行走坐卧，步履轻盈，双目开阖间精光内蕴，想来也非寻常之辈。三人是在一次庙会上偶然相识，鲁妲见史瑾瑾豪爽，李媑媑乖巧中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便都有意结交。

鲁妲行至潘家酒楼，早有小二在门口候着，一见她，便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鲁提辖，史小姐和李家姐姐已在二楼雅间‘迎风轩’候着您了。”

鲁妲微微颔首，随着小二上了楼。这潘家酒楼不愧是渭州第一，雕梁画栋，陈设考究。楼上更是热闹，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

进了“迎风轩”，便见史瑾瑾与李媑媑已围着一张八仙桌坐下。史瑾瑾今日穿了一身玫瑰紫的骑装，更显得肌肤白皙，英气勃勃。她那手臂上隐约可见的凤凰纹身，在衣袖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反倒更添了几分神秘的诱惑。李媑媑则是一身葱绿色布裙，梳着双丫髻，显得清纯可爱，只是那双眼睛滴溜溜转着，透着一股与外表不甚相符的精明。

“鲁姐姐，你可来迟了，罚酒三杯！”史瑾瑾一见鲁妲，便笑着起身相迎，语气熟稔，不见丝毫生分。

李媑媑也站起身来，甜甜地叫了声：“鲁姐姐。”

鲁妲哈哈一笑，将佩刀解下，往旁边椅上一放，豪气道：“好说，好说！今日我做东，莫说三杯，便是三十杯也使得！”她拣了个向南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的银执壶，先给史瑾瑾和李媑媑斟满，然后才给自己倒了一大觥。

三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史瑾瑾说些江湖趣闻，李媑媑则讲些市井间的琐事，鲁妲便将自己在军营和府衙中遇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说给她们听。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是热烈。

“说起来，鲁姐姐，”史瑾瑾放下酒杯，一双美目凝视着鲁妲，带着几分好奇，“你这般人才，为何甘心屈居于这小小的渭州府，当个提辖？以你的身手和样貌，若是肯去东京汴梁，说不定早就能觅得佳婿，或是得个更高的官职了。”

鲁妲闻言，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袖口随意擦了擦嘴角，笑道：“史妹妹此言差矣。大丈夫何患无妻，女子亦何患无夫？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我鲁妲生于斯，长于斯，这渭州便是我的家。家中有老父需要照拂，岂能轻易远游？再者，这提辖虽官职不高，却也能为一方百姓做些实事，惩恶扬善，倒也快活。”她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又道：“至于佳婿嘛……嘿，这世间男子，多是些眼高于顶、手低脚软之辈，要么便是贪图我的美色，要么便是畏惧我的拳头，能与我鲁妲并肩而立，坦诚相待的，却是寥寥。与其将就，不如独身自在。”

史瑾瑾听了，眼中异彩连连，点头道：“鲁姐姐此言深得我心！那些个凡夫俗子，如何配得上我辈奇女子？我史瑾瑾也是一般心思，若非英雄丈夫，宁可青灯古佛，也不愿将就！”她说罢，也端起酒杯，与鲁妲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李媑媑在一旁抿嘴微笑，轻声道：“两位姐姐都是女中豪杰，小妹佩服。只是这世道，女子终究是艰难些。若能有个可靠的臂膀，总归是好的。”她话虽如此说，眼中却并无多少期盼之色，反而带着一丝洞察世情的淡然。

三人正说到兴头上，忽听得隔壁雅间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哀求之声，还有男子的叱骂声。鲁妲眉头一皱，这潘家酒楼向来管束甚严，怎会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史瑾瑾也是面露不悦之色：“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潘家酒楼撒野？”

李媑媑则侧耳细听，小声道：“听声音，像是一老一少，被人数落。”

鲁妲性子本就有些急躁，又兼着提辖的职责，当下便有些按捺不住。她正要起身过去看看，却见那隔壁雅间的门帘一挑，一个老者被人推搡了出来，踉跄几步，险些摔倒。紧接着，一个年轻女子也哭哭啼啼地跟了出来，扶住那老者，不住地哀求：“官人，求求你，放过我们父女吧……”

只见那老者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脸上带着愁苦之色。那女子则不过十六七岁，生得倒也清秀，只是面黄肌瘦，泪痕满面，显得楚楚可怜。

从雅间内又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满脸横肉，一脸的凶神恶煞，指着那老者骂道：“老匹夫，给脸不要脸！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么还钱，要么把你女儿卖给郑大官人抵债，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郑大官人？”鲁妲听到这三个字，心中微微一动。这渭州城里，姓郑的屠户，又被人称作“大官人”的，只有一个，便是那状元桥下肉铺的郑屠，人送绰号“镇关西”。此人仗着有些拳脚，又与州府里一些胥吏有些勾结，平日里在市井间横行霸道，欺压良善，名声甚是狼藉。鲁妲身为提辖，也曾听闻过他的一些劣迹，只是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又兼此人行事颇为狡猾，一直未能将其绳之以法。

那老者哀声道：“军爷，非是小老儿不肯还钱，实在是家中贫寒，一时间凑不齐啊！求军爷宽限几日，小老儿便是砸锅卖铁，也一定将钱还上！”

那汉子冷笑道：“宽限？郑大官人的钱是那么好欠的？今日若不给个说法，休想离开！”说着，便要伸手去拉那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口中哭喊：“不要，不要碰我！”

“住手！”一声清叱，如同平地炸雷。

鲁妲已然站起身来，俏脸含霜，凤目圆睁，一股凌厉的气势透体而出，直逼那耀武扬威的汉子。她本就身材高挑，此刻含怒而立，更显得威风凛凛，令人不敢逼视。

那汉子被她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停了手，转头望向鲁妲，见是个打扮入时、容貌极美的年轻女子，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有些不屑：“哪里来的小娘子，也敢管爷爷的闲事？”

史瑾瑾和李媑媑也已跟了过来，一左一右站在鲁妲身后。史瑾瑾柳眉倒竖，杏眼含煞，娇叱道：“瞎了你的狗眼！这位便是经略府的鲁提辖，你也敢放肆？”

那汉子一听“鲁提辖”三字，脸色顿时一变。渭州城里，谁人不知鲁提辖的威名？那可是连悍匪都敢孤身追捕，一双铁拳打遍军中无敌手的女煞星。他方才的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仗着背后有郑屠撑腰，仍是强撑着说道：“原来是鲁提辖，失敬失敬。只是此事乃是郑大官人的私事，与提辖无干吧？这老儿欠了郑大官人三千贯钱，立有文书在此，如今还不出钱，便要将女儿卖给郑大官人做妾抵债，也是天经地义。”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便要递给鲁妲。

鲁妲却看也不看，冷哼一声：“什么狗屁文书！我看你们是强买强卖，欺压良善！”她转向那对父女，语气稍缓，问道：“老丈，你且说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若真有冤屈，本提辖与你做主！”

那老者一听鲁妲肯为他们做主，顿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青天大老爷！求提辖为小老儿做主啊！”那年轻女子也跟着跪下，哭得梨花带雨。

鲁妲见状，黛眉微蹙，伸手虚扶一把，道：“老丈快快请起，有话慢慢说。此地人多嘴杂，不便细谈。你们随我到雅间里去，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说着，便引着那对父女进了“迎风轩”。

那汉子见鲁妲将人带走，面色变了又变，却也不敢强行阻拦，只得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下楼，想是去给郑屠报信去了。

进了雅间，鲁妲让那对父女在下首坐了，又亲自给他们倒了热茶暖身。史瑾瑾也取出手帕，递给那年轻女子擦拭眼泪，温言安慰了几句。李媑媑则默默地观察着这对父女，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待那老者情绪稍定，鲁妲方才开口问道：“老丈贵姓？家住何处？因何欠了那郑屠的钱？从实说来。”

那老者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小老儿姓金，祖籍东京人士。只因盘缠使尽，无法还乡，在此渭州卖唱为生。这是小女翠莲。三个月前，那镇关西郑屠，见小女略有几分薄色，便强行要娶小女为妾。当时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分文未曾到手，反将小女玷辱了。如今，他那正房大娘子厉害，将小女赶了出来，反倒向我父女索要那三千贯‘纳采’的钱。我父女二人走投无路，只得在此酒楼卖唱，指望能凑些盘缠，早日离开这伤心地，谁知又被他撞见，硬逼着还钱，否则便要将小女卖入娼寮……”说到伤心处，老汉又忍不住老泪纵横。

金翠莲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补充道：“那郑屠……他……他不是人……他和他那婆娘……都打我……”她撩起袖子，只见雪白的手臂上赫然有几道青紫的瘀痕，触目惊心。

“岂有此理！”鲁妲听罢，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胸中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便烧了起来。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皆是叮当乱响。那张平日里精心保养的俏脸，此刻因愤怒而涨得通红，连耳垂上的赤金红宝耳坠都似乎在微微颤抖，反射出慑人的寒光。她本就嫉恶如仇，又兼身为女子，对金翠莲的遭遇更是感同身受。这郑屠强媒硬保，虚钱实契，骗人妻女，事后还要赶尽杀绝，简直是禽兽不如！

“郑屠！好一个镇关西！我鲁妲若不将你这泼皮碎尸万段，誓不为人！”鲁妲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中充满了凛冽的杀气。她那双平日里顾盼生辉的美目，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能将一切不平之事焚烧殆尽。

史瑾瑾也是义愤填膺，接口道：“这郑屠如此恶行，简直是人神共愤！鲁姐姐，你若要收拾他，算我史瑾瑾一个！我史家庄虽然不敢说富可敌国，但召集百十号家丁护院，还是绰绰有余的！”她素来敬佩鲁妲的为人，此刻见她为民除害，更是心生敬仰，恨不得立刻便与她一同去将那恶霸碎剐了。

李媑媑则相对冷静一些，她轻轻拉了拉鲁妲的衣袖，低声道：“鲁姐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那郑屠在渭州地界也算有些势力，手下也养着些亡命之徒。我们虽然不怕他，但也要顾及金老丈和翠莲姑娘的安危。若是一个不慎，反倒害了他们。”

鲁妲闻言，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李媑媑言之有理，她虽然怒极，却也并非全无理智。若只是她一人，大可直接杀上门去，将那郑屠痛打一顿，甚至当场格杀也未尝不可。但如今金家父女在此，他们的安危确是首要考虑。

她沉吟片刻，对金老道：“老丈，你且放心。此事我鲁妲管定了！这渭州城，还轮不到他郑屠一手遮天！这样吧，我这里有些银两，你先拿去，找个僻静的客栈暂且住下，切莫再抛头露面。待我处理了郑屠之事，再为你们做计较，送你们还乡。”说着，从怀中摸出一锭约莫十两的银子，递了过去。

金老父女见状，感激涕零，连连拜谢：“多谢提辖大恩大德！提辖的大恩大德，我父女二人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

鲁妲摆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你们须得小心，莫要被郑屠的人发现了行踪。”

李媑媑心思缜密，接口道：“鲁姐姐说的是。金老丈，翠莲妹妹，你们出店之后，莫要直接去寻客栈，先在城中绕几个圈子，看看有无人跟踪。若是不放心，我可先送你们一程。”

金老感激道：“如此，便多谢这位姑娘了。”

计议已定，鲁妲便让李媑媑先护送金家父女离开。临行前，鲁妲又仔细打量了金翠莲一番，见她虽然形容憔悴，但眉眼间确有几分姿色，心中暗道：“这郑屠，果然是个好色之徒。”同时，她心中也暗自下了决心，定要让这恶霸付出代价。

待李媑媑和金家父女走后，雅间内只剩下鲁妲和史瑾瑾两人。

史瑾瑾看着鲁妲，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鲁姐姐，你真是侠肝义胆，女中丈夫！小妹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鲁妲苦笑一声，道：“侠肝义胆不敢当，只是见不得这等腌臢事罢了。身为提辖，若连这等欺男霸女之徒都不能惩治，岂不枉食官禄？”她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残茶，一饮而尽，只觉得胸中那股火气又翻腾了上来。

“那郑屠号称‘镇关西’，想来也不是易与之辈。鲁姐姐打算如何处置他？”史瑾瑾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

鲁妲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眼中寒光一闪：“先礼后兵！我先去他那肉铺前寻他，看他如何说。他若识相，乖乖认错赔罪，或许还能饶他一条狗命。若他冥顽不灵，哼！”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一声冷哼，已足以表明她的决心。

她站起身，重新系好腰间的佩刀，整了整衣衫。方才的酒意，早已被满腔的怒火冲得无影无踪。此刻的她，又恢复了那个英姿飒爽、杀伐决断的女提辖模样。只是，在那精心描画的眉宇间，却多了一丝平日里不常见的戾气。

“史妹妹，你且在此安坐，或是自行回府。我去去便来。”鲁妲对史瑾瑾说道。

史瑾瑾见鲁妲决心已下，哪里肯独自留下，当下便道：“鲁姐姐，我与你同去！也好做个照应。”她性子本就爽朗，又对鲁妲的义举钦佩不已，此刻更是热血上涌，恨不得立刻便随鲁妲去将那恶霸郑屠生撕活剥。

鲁妲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坚决，倒也不再多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心中明白，史瑾瑾虽是富家千金，却颇有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气，此刻让她袖手旁观，反倒是难为她了。

两人正待出门，却见雅间的门帘一挑，李媑媑去而复返，额上带着些微汗珠，显是走得急切。

“鲁姐姐，史姐姐，”李媑媑先是喘了口气，随即道：“我已将金老丈和翠莲妹妹安顿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小客栈，叮嘱他们暂时不要露面。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鲁姐姐，特来瞧瞧，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她说话时，目光在鲁妲和史瑾瑾身上转了转，已然猜到她们接下来的打算。

鲁妲见李媑媑也跟了来，心中倒是安定了几分。这李媑媑看似娇弱，实则心思细密，遇事沉着，有她在旁，倒也能多个参谋。当下便道：“如此甚好。我们正要去会会那‘镇关西’，你既来了，便一同去吧。也好让他瞧瞧，我鲁妲并非孤身一人！”

三人遂一同下了潘家酒楼，径直朝着状元桥的方向行去。

渭州城的街道依旧熙攘，贩夫走卒，车水马龙。鲁妲行走其间，却仿佛与这周遭的喧嚣隔绝开来。她脑中反复回想着金家父女的惨状，以及那郑屠的种种恶行，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她那双握着佩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渭州城的午后，阳光有些晃眼，街道上行人依旧熙攘。鲁妲走在最前，她那身湖蓝色的劲装在人群中格外显眼，腰间的佩刀随着她的步伐有节奏地轻晃。她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凤目微微眯起，仿佛在审视着这街市的每一处角落，又仿佛什么都未曾看在眼里，所有的注意力都已凝聚在她即将面对的目标之上。

史瑾瑾紧随其后，她今日穿着玫瑰紫的骑装，更显得英气勃勃。她不时侧头看向鲁妲，眼中既有担忧，又有几分难以抑制的兴奋。她不像鲁妲那般能将情绪深藏，心中的激荡几乎要从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溢出来。

李媑媑则落在最后半步，她依旧是那副恬静乖巧的模样，只是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却比平日里更加警觉，不时扫过四周，留意着任何可能的异动。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布包，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一路无话，三人很快便来到了状元桥。远远便望见桥头那间规模不小的肉铺，以及肉铺前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股浓郁的肉腥味混杂着牲畜的膻气，随风飘了过来，让史瑾瑾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

状元桥，在渭州城南，因桥头曾出过一位状元而得名。桥下便是郑屠的肉铺。

鲁妲来到状元桥时，已是午后。肉铺前，人来人往，生意似乎颇为兴隆。只见一个身材异常高大、膀阔腰圆的胖大汉子，赤着上身，油腻的胸膛上生着一丛乌黑的护心毛，正大马金刀地坐在肉案后的太师椅上，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几个伙计分割肉块。那汉子满面红光，脑满肠肥，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而凶悍的光芒，正是那“镇关西”郑屠。

鲁妲脚步不停，径直朝着肉铺走去。

那肉铺占了老大一片地盘，七八个赤着膊的伙计，正挥汗如雨地劈骨剁肉。肉案之后，果然坐着一个胖大汉子，正是那“镇关西”郑屠。他此刻大约是刚吃饱了酒肉，敞着油腻的胸膛，腆着一个滚圆的肚子，半眯着眼睛，正由一个小厮捶着腿，嘴里不时发出含糊的哼哼声，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鲁妲在肉铺前三丈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目光如电，直射郑屠。

郑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懒洋洋地睁开眼，循着目光望来。当他看清来人是三个年轻女子，为首的那一个更是身材高挑、容貌绝美之时，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淫邪的光芒，随即又看到鲁妲那一身官差的劲装和腰间的佩刀，以及她身后史瑾瑾那华贵的衣饰，不由得微微一愣，收敛了几分放肆。

“哟，这不是鲁提辖吗？”郑屠慢吞吞地站起身，他那肥硕的身躯一动，椅子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可是要照顾小人的生意？”他虽认得鲁妲，却也并未将她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一个女提辖，再能打，还能翻了天不成？何况他自诩在官府里也有些人脉，平日里做些欺男霸女的勾当，只要不出人命，大多也能摆平。

鲁妲冷冷地看着他，心中怒火翻腾，暗道：这厮果然是嚣张跋扈，见了本官，竟还是这般轻慢无礼！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立刻便要拔刀相向的冲动，转念一想：我若直接动手，倒显得我鲁莽了。不若先戏弄他一番，让他当众出丑，再寻他的不是，也好叫众人看看他这“镇关西”的丑态。

想到此，鲁妲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朗声道：“郑屠户，经略相公钧旨，教我来你这里买些肉食，要备席面之用。你这的肉可新鲜？”

郑屠一听是经略相公府要肉，脸上顿时堆起了谄媚的笑容，连连点头哈腰道：“新鲜，新鲜！小人这里的肉，都是今早刚宰杀的活泛牲口，保管提辖满意！不知相公府要多少斤？要什么部位的？”

鲁妲道：“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

郑屠听了，虽觉这要求有些古怪——哪家备席面只用十斤精肉做臊子，还不要半点肥的？——但既然是经略相公府的吩咐，他也不敢怠慢，连忙吆喝道：“小的们，还不快给鲁提辖取十斤上好的精瘦肉来，细细地切了！”

旁边一个伙计答应一声，便要去取肉。

“且慢！”鲁妲却抬手止住，凤眼一挑，看着郑屠道：“相公吩咐了，这臊子须得你郑屠户亲自操刀，方显诚意。旁人切的，相公不放心。”

郑屠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他这“镇关西”在渭州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都是他指使别人，何曾亲自下厨切过肉？更何况是切这劳什子的臊子！他心中有些不快，但转念一想，这鲁妲或许是故意刁难，想从他这里讨些好处。若真能巴结上经略相公，倒也是桩美事。

于是，郑屠强笑道：“提辖说笑了，小人这点微末手艺，怎敢在相公府前献丑？不过，既然是相公钧旨，小人自当遵从。”说着，他便挽了挽袖子，走到肉案前，拿起一把雪亮的屠刀，对伙计道：“去，拣一块最好的精肉来！”

伙计应声取来一块血淋淋的猪后臀肉，放在案板上。

郑屠深吸一口气，挥起屠刀，“咄咄咄”几下，便将那块肉片开。他虽久不亲自动手，但屠户的本事还在，刀法倒也还算利落。

鲁妲在一旁冷眼旁观，见他开始切肉，便又开口道：“郑屠户，这臊子要切得细，越细越好，如米粒一般大小，可不能马虎。”

郑屠额头上已微微见了汗，听鲁妲这般说，心中暗骂：这小娘皮，存心消遣老子！但话已出口，又不好反悔，只得耐着性子，叮叮当当地切了起来。

史瑾瑾和李媑媑站在鲁妲身后，也是看得有趣。史瑾瑾见郑屠那肥胖的身躯在案板前笨拙地忙碌，额上汗珠滚滚，不时用油腻的袖子去擦，狼狈不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郑屠听见笑声，抬头狠狠瞪了史瑾瑾一眼，史瑾瑾却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李媑媑则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郑屠的反应，见他眼中不耐之色愈浓，嘴角微微一撇，似乎早已料到接下来的发展。

鲁妲却似未曾察觉郑屠的不快，依旧好整以暇地说道：“郑屠户，这臊子切好了，还不行。相公说了，要十斤，一钱也不能少，一钱也不能多。你可得仔细称量，莫要短了斤两，惹得相公不快。”

郑屠手中的刀一顿，抬起头来，脸上的肥肉抽搐了几下，强压着怒火道：“提辖放心，小人的铺子，向来是童叟无欺，绝不会短斤缺两！”说着，将切好的肉末用刀拨拢到一起，看上去倒也颇为细碎。

他唤伙计取来一杆大秤，将那肉末放在秤盘里一称，不多不少，恰好十斤。

“提辖请看，正好十斤！”郑屠喘着粗气说道，额上的汗水已经将他额前的几绺头发打湿，黏在脑门上，更显得滑稽。

鲁妲走上前，俯身细看那肉末，又用手指捻起几粒，在眼前端详片刻，随即黛眉一蹙，摇头道：“不行，不行！这臊子切得太粗了！如何能上相公的席面？郑屠户，你这手艺，怕是生疏了。相公说了，若是不合意，便要重切！”

“什么？！”郑屠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他辛辛苦苦切了半天，这婆娘竟然说不行，还要重切？这分明是鸡蛋里头挑骨头，故意找茬！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将手中的屠刀“铛”地一声剁在案板上，刀刃深陷入木，兀自颤动不休。

肉铺周围的看客们，见状也都纷纷停下了脚步，围拢过来看热闹。他们平日里也受过郑屠的气，此刻见他被人当众刁难，心中都有些幸灾乐祸，只是不敢明说。

鲁妲见郑屠终于发作，心中冷笑一声。她面上却丝毫不露，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淡淡地说道：“郑屠户，你这是什么话？本官奉经略相公之命前来采买，自然要拣好的。你切的臊子不合规格，难道还要本官将就你不成？还是说，你这‘镇关西’连相公府的差遣也敢不放在眼里了？”她一开口，便将一顶“藐视上官”的大帽子给郑屠扣了上去。

郑屠被鲁妲这几句话噎得够呛，他虽然蛮横，却也知道经略相公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只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他涨红了脸，怒道：“洒家何时说不将相公放在眼里？只是你这要求也太过分了！这肉末已然细如米粒，你还待怎地？”

鲁妲见那郑屠被她一顿抢白，虽是满面怒容，却终究不敢公然违抗“经略相公”的钧旨，只得忍气吞声，将那十斤精肉臊子又重新细细剁了一遍。饶是如此，鲁妲依旧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说这肉质不佳，那筋膜未净，硬是逼着郑屠换了两次肉，前前后后折腾了快一个时辰，才勉强收下了那包血淋淋的精肉臊子。

此刻，鲁妲左手提着那包精肉臊子，右手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空布袋，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冰冷神情，凤目一扫郑屠那张油汗交加、紫红如猪肝的胖脸，继续挑衅道：“郑屠户，光有精肉臊子还不够。相公府的席面，还少不得一样要紧的东西。再去取十斤五花肉来，也要切做臊子，这次，却要带些肥的在上头，但肥瘦需均匀，切出来的臊子，要肥如玉屑，瘦如丹砂，相间分明，不可混淆。”

郑屠此刻已是汗流浃背，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活像一头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肥猪。他本是渭州一霸，平日里横行市井，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若非忌惮鲁妲“经略相公府提辖”的官身，又见她身后那史家小姐衣饰华贵，气度不凡，绝非寻常人家，他早就一刀劈过去了。

然而，更让他心中异样的是，眼前这鲁提辖，虽是处处刁难，言语刻薄，但她那高挑健美的身段，在湖蓝劲装的包裹下更显丰腴浮凸，曲线起伏，充满着一种野性而强健的魅力。她发怒时双颊晕红，凤目圆睁，自有一股凛然生威的英气；而此刻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提出这些匪夷所思的要求时，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又似乎带着一丝戏谑与狡黠，风情万种。再看她身旁那两位，一个娇艳如玫瑰，英气勃勃；一个清纯似兰草，灵动机敏。这三个女子，各有风姿，站在一起，当真是秀色可餐，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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