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款非常出色的气味……不过，我想说的是另外一款……那款能够……给人制造梦境的。”

“梦境……当然，许多客户尝试过之后，都反馈了这种共同体验。可以请你谈谈吗，你在梦里看到了什么，让你对这款产品如此着迷？”

“我——我……”B0T93L张了两次嘴，仍然无法启齿。他在梦中的感觉是不可描述的。一系列特定词汇涌入他的脑海，让他不敢用其中任何一个来形容他的梦境，尽管那个梦就真实地浮现在他眼前。

“我……想先不谈这个……”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艰难地说道。

“没问题，尊敬的调查员先生。”

“什么？！”

他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时候暴露的？他的脑袋飞速运转，回想着从第一次踏入小店开始发生的一切。无论是进店、逗留还是离开，他都没有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没错，他第二次确实消费了！但他使用了调查员专用的虚拟身份。这层伪装是不可能被穿透的。

那么，是在他吸入致幻剂，沉入梦乡的时候吗？女店员可以在暗室里强行摘下他的防毒面具，接入其中的芯片，盗取他的个人信息。但这需要调查员才有的专用工具。否则，光是破解加密就要一整天时间，不可能在他入梦时完成。那么是女店员盗取了他的指纹？他同样否定了这一猜测。因为只有像他这样的调查员，才能畅行无阻的访问所有人的生物识别数据。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道。

“简单的说，不只一个人在为我们提供协助。”

“……”B0T93L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内鬼出卖了。

“这里是一个信号盲区。系统不会察觉你的防毒面具处于离线状态。在你离开之前，我们会重置你的面具，抹掉这一小段记录。对于你们调查员来说，防毒面具偶尔掉线应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听说，你们干‘脏活’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

“你们呢？你们也没好到哪儿去！”B0T93L反应激烈。他没有必要再做任何掩饰，愤怒地问道：

“为什么是那个人？为什么！”

“我们的客户形形色色，男女老少都有。当然，你说的这个人有点特别。同性恋，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任何一个标签都足以让他丢掉收入微薄的工作。因为心肺问题，他需要换一个更大的储气罐。可惜，他拼命工作还是攒不够钱，也拿不到合作社的资助。这反过来加重了他的病情。有人说贫穷是一种病。我想，他就是最直观的例子。”

“所以呢？穷人就不配活下去吗？”B0T93L反问道。

“所以他最后找到了我们。我们只是满足他的愿望，帮他圆了一个梦。”

“别说的那么好听！你们是罪犯！你和那个女人都是！你们制造违禁药物，让人沉迷在幻觉里，这是严重的犯罪！”

中年人没有反驳，而是淡淡地笑了一下。等B0T93L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对方才缓缓问道：

“调查员先生，您认为一个人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

B0T93L好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描述生活本来该有的样子。他埋头工作，结了婚，生了孩子，在有限的私人时间里竭尽全力照顾好家人，给每个人都换了大一点的储气罐，买了更好的防毒面具，让全家人过得更加安全、舒适，偶尔还能品尝一下新出的气味，调剂一下单调的生活。

然后……然后呢？有人说，这就是幸福生活的全部……

“您一天至少12个小时在办公室度过，另外花3小时乘坐公共交通系统，往返于住所和办公地点。这还不包括您为了进行调查而外出通勤的时间。您每周6天都是这样度过，有时候连续工作7到8天……。”

“别扯这些没用的！”B0T93L感觉受到了侮辱。中年人的话给他的愤怒火上浇油。

“我只想知道，您喜欢自己的工作吗？”

“废话！不工作哪里来的储气罐，哪里来的干净空气给你呼吸？不能呼吸还怎么活？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工作？！”他终于把内心压抑许久的情绪喊了出来。

“是谁规定只有这样工作，才配拥有呼吸的资格呢？又是谁决定了这样的日子要过多久，才能自由地呼吸呢？您想过吗？”

“住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是你在用虚假的幻觉毒害人！你这个虚伪的家伙！自欺欺人！”

“虚假的幻觉……您怎么知道，自己生活在真实的世界，还是幻觉当中？又或者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状态呢？”

B0T93L怒不可遏。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家伙的无稽之谈。他想起身走上前去，痛快地给对方一拳，然后以调查员的身份将其逮捕！

然而，他的腿还没动，脑袋就感到一阵眩晕。地板开始飞速旋转，周围的墙壁纷纷倒塌。是地震吗？他感到一阵惊慌。

随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歌声。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歌声，嗓音轻柔而空灵。伴随着歌声，他的眼前出现许多流动的颜色，有一些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女孩的浅吟低唱让他的情绪得到安抚，渐渐安定下来。

他一时说不出，在哪里听过这样的歌声，只是单纯觉得耳熟。他努力回想，终于记了起来。那是M最喜欢的一首歌。

M的防毒面具因为爆炸而严重损坏。从芯片中提取的唯一一段完整信息就是这首歌。B0T93L把这首歌当作M的遗物珍藏，保存在自己的面具里。每当想念M的时候，他就会悄悄播出来听。

直到有一天，这首歌突然无法播放了。他惊讶地发现，演唱这首歌的女孩，因为在另一首歌的歌词里使用特定词汇而触犯了法规。一夜之间，AI远程访问了每个人的防毒面具，自动搜索之后，只要发现女孩的歌就彻底删除，就好像她和她的歌声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从此之后，B0T93L失去了对他挚爱之人的最后回忆。

“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些？”B0T93L坐在椅子上，眼眶湿润，嘴角微微抽搐着问道。

“你进入房间之后吸入了一种气体，可以说，你的意识现在处于一种容易被影响的状态。”

“你想怎样？”

“我们选择你不是偶然的。是我们让AI把这个案子推送给你。经过AI评估，你是工作能力最强，最值得我们信任的调查员，没有之一。当然，这并不代表和你接触没有风险。不过，你过去的表现，你的勇气、智慧、勤奋，还有你的同情心，都令我们非常钦佩。我希望你能与我们合作。”

“我是调查员。我随时可以举报你，然后把你的老巢一锅端了！”

“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第一天就可以。那种名贵的咖啡气味只在高级专营店向特定人群出售。我们这样的店铺不可能得到授权，你是知道的。或许AI会被我们伪造的信息欺骗，但你的头脑不会。”

“……”

“破案只是一个借口。你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而再、再而三的到这里来。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到底在寻找什么呢？”

B0T93L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他再次看向对面的中年人，平静地问道。

“我希望你给你的上司赠送一件礼物。”

“礼物？”

“一盒上好的咖啡。”对方嘴角上扬，露出狡黠的微笑。

“你要我……——了他！”话到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是因为被催眠而无法发声？还是因为被消声太久，已经忘记了那个字的准确发音？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某些方面，我们比你更了解你的上司。当然，几乎人人都知道他对上等咖啡的气味情有独钟。很多人时不时投其所好，给他赠送礼物。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关掉办公室里的摄像头。你知道，他有权为了信息保密而这么做。所以，不会有人怀疑到你。”

“可我……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B0T93L迟疑道。

“呵呵，恕我直言，你十多年来都没有得到晋升，一定是有原因的。”

“……”B0T93L哑口无言。

“现在正是对你们进行考核的关键时期。这个时候你这么做，他更加不会起疑心。”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他在过去一些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我应该不用向你重复。至于其他事情，你将来会慢慢知道的……”

“我……”

没等B0T93L表态，中年人已经站了起来，转身向后走去。

“等等……你们这么做，有什么用？”

中年人侧过脸，轻轻笑了一下，说道：“在有些人看来，我们提供的只是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幻象。但我更倾向于认为，我们是在给人们展示一个他们从来没见过，甚至没想象过的世界。如果他们在现实世界无法看到真正的颜色，那么在这里可以；如果他们无法闻到真实的气味，那么在这里也可以。这就够了。”

“然后呢？终究只是一场梦而已。人迟早要从梦里醒来。”

“到时候，说不定梦已经成真了。”

等B0T93L回过神来，他已经穿好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躺在暗室里的旧沙发上。他感觉怅然若失，好像什么都发生在一瞬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默默起身，和女店员尴尬对视了一下。防毒面具遮挡了女店员的大部分笑容。但他看得出，她的眼神仍然温柔和蔼，就像第一次接待他的时候一样。他心怀忐忑地离开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B0T93L比平常做汇报的时间提前十分钟来到上司的办公室，按部就班地把提前打印好的资料放在桌上。他站的位置比平常更靠前，刚好用高大的身躯挡住桌上的材料。

“我有点东西想单独交给您。”材料第一页上写着。

上司心领神会，不经意按动桌下的一个按钮，关掉了办公室内的摄像头。随后，上司向他示意，可以把东西拿出来了。

B0T93L什么也没说。他从防护服里掏出一只精巧的小盒子，放在桌上。上司仔细端详一番过后，眨了两下眼睛。AI启动防毒面具里自带的摄像头，扫描了礼盒上的二维码。

结果显示，的确是高级货。

“看来你的品味也终于提高了。”上司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与此同时，上司暗想，这个闷头工作的老实人也终于开窍了。

一个礼拜之后，办公室里的人都得知了上司的死讯。据传，他当天休假在家，吸了两瓶高级咖啡香之后，安然死去。

公共部门组织调查员对案件进行了秘密调查。结论是，他们的上司吸入了未经授权的走私气体，引发副作用而身亡。气瓶外包装上，二维码对应的信息是伪造的。产品的真实来源无从追溯。而且，上司多次滥用职权，关闭办公室的监控摄像头，显然是为了掩盖他在办公时间违规吸入调味气体的行径。为了避免事态持续发酵，公共部门低调处理，很快将案件了结。上司的身份代码也被AI从历史档案中删除，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B0T93L还是一名调查员。与过去不同的是，他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在周日下午的时候经常光顾一些售卖气味的偏僻小店，但从来都不消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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